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维杰的描述不算系统,带着个人视角的简化和情绪,但勾勒出的图景却清晰而冷峻。那是一个与现代表象并行不悖、甚至更深层支配着国家的、高度封闭且自我复制的精英官僚体系。

李安静静听着,没接话。窗外,一只灰松鼠蹦跳过草坪,叼了块学生掉落的面包屑,蹿上橡树。

他对巴拉特具体的政治生态了解不深,但维杰话里揭示的某种结构性逻辑,却让他联想到历史上和现实中许多地方似曾相识的影绰。

没有急于评判,只是点点头,“很独特的视角。那么,你呢?学成之后,也打算回去,进入这个……‘钢铁骨架’?”

维杰脸上的笑容淡了,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盘子里剩下的半个咖喱角,再抬头时,眼神里有一种清晰的疏离和决绝,“不。我出来,就是为了不回去。以后,还要想办法把家里人都接出来。”

他说得平静,却斩钉截铁。李乐从他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、属于挣脱者的光芒。他举了举手中的冰茶杯,“现在离这个梦想不远了,卡内基梅隆的计算机博士,走到哪儿都是金子。”

“谢谢。”维杰也举起水杯,“我会的。”

吃的差不多,维杰看了眼食堂墙上的时钟,连忙把餐盘里的东西吃完,起身,“抱歉,曹,李乐,我得走了。谢谢款待!曹,你下午报告的那部分细节,方便的话发我邮箱,我晚上回去看。”

“没问题,路上小心。”曹鹏应道。

看着维杰略显肥胖但步伐敏捷的背影消失在食堂门口,李乐转回头,叉起最后一块鸡排,问曹鹏,“这人挺有意思的。不太像巴拉特那边的人。”

曹鹏点点头,“维杰,算是那个群体里的异类。”

“霍克小屋是什么地方?”

“学校附近一家健身房,他在那儿做前台兼器械维护,周末有时还帮着带带瑜伽课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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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身板儿?”

“那咋了,谁说胖子就不能做瑜伽?再说,人家是原装的,有人就信这个。”

“哈哈哈,倒也是。不过,打工?他不是全奖?”

“是全奖,”曹鹏用纸巾擦着手指,“不过他每个月要往家里寄差不多一千美刀,除了补贴家用,还得还高利贷。”

“高利贷?”李乐皱眉。

“你看他穿衣吃饭就能感觉到,不是那种富裕家庭出来的孩子。能拼到这儿,纯粹是自己脑子好加上不要命地努力。”

曹鹏把纸巾团成球,精准投入三米外的垃圾桶,对李乐详细说起维杰的故事,带着一种朋友间的慨叹。

“维杰来自古吉拉特邦的一个小村子,家里是普通农户。但他有个好脑子,聪明,学东西极快,不费劲就考上了巴拉特理工,考不上巴拉特理工的才去麻省理工,这话在他们那儿不是玩笑,他们的高考竞争,比我们惨烈得多。”

“他们那不像我们,有统一高考,按分数按志愿录取,而是各顶尖学府或联盟分别举行,每年报考巴拉特理工的都差不多一百五十万人,然后去争夺那七八千的名额,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都是轻的。”

“不过维杰考上了,但家里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学费和生活费。他们那个地方,正规银行贷款很难覆盖到这种需求。没办法,只能和村长、或者说是当地的放债人签协议,借了高利贷。利息很高,从上学那天起就开始计算,每个月都要还一部分利息。”

“协议上写得很清楚,等他大学毕业找到工作,再开始偿还本金。如果还不上……”曹鹏顿了顿,“家里的土地、房子,甚至更糟糕的……都可能保不住。那不是法律条文,是一种规则。”

“所以维杰从踏入大学校门那天起,背上就驮着整个家庭的债务和期望。他玩命学习,争取一切奖学金,同时打各种零工。本科毕业,本来以他的成绩,在国内找份高薪工作开始还债是最稳妥的,但他选择了更冒险的路,申请这边的全奖。他算过,只有走这条路,才可能更快地赚到美元,才有可能在还清那笔仿佛无底洞的债务后,把父母和妹妹从那个环境里接出来。”

食堂的冷气嗡嗡响着。远处有几个本科生在争论某个算法复杂度,声音飘过来,碎成断续的词。

曹鹏最后说,“维杰有次聊天时跟我说过一句话,我印象特别深。他说,在我们那边,不是所有人都能被当作完整的人来对待。有些人生来就是燃料、是材料、是代价.....我不想我的家人,我自己,永远都是那个代价。’”

李乐静静地听着,手里的冰茶早已喝完,只剩下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。

窗外的橡树叶子在微风中翻动,沙沙作响,像无数声遥远的叹息。他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敦实的小胖子在健身房擦拭器械、在实验室熬夜调试代码、在深夜的宿舍里计算着汇率和还款日期的模样。那不仅仅是一个学霸的奋斗史,那是一个灵魂在沉重镣铐下,试图用智慧和汗水劈开一条生路的挣扎。

“所以,他拼命打工,省吃俭用,往家里寄钱,既还利息,也想早点攒够赎身的钱?”李乐缓缓问道。

“嗯。”曹鹏点头,“全奖的生活费,在匹兹堡这种地方,他精打细算,勉强够他自己生活和支付一些学术上的开销。”

“往家里寄的那部分,全靠打工。健身房前台、助教、接一些小的编程项目,反正,什么都做。他很累,但眼睛里有光,因为他能看到那条路,虽然窄,虽然陡,但有希望。”

李乐沉默了片刻,叹口气道,“所以说,有些憨厚,活着本身,就是奇迹了。所以,你们关系挺好?”

“嗯,维杰人实在,聪明,关键是……有种劲儿,不服输的劲儿。组里讨论问题,他有时观点比较固执,但如果你能用逻辑和证据说服他,他认输认得比谁都快,还会真心请教。”

“我们经常一起啃难题,他帮了我很多,尤其是在一些工程实现的优化技巧上,他经验丰富。”曹鹏说着,脸上露出笑容,“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,也是朋友。”

李乐点了点头,没再继续这个话题,转而问道:“对了,你刚才说的报告,是下午还有事?”

“嗯,还有个小的研讨会,关于模型压缩的,我得去听听。哥,你怎么安排?晚上住哪儿?”

“废话,肯定住你那儿,住外面不花钱的?不过,上次你说找你们导师申请下里的假期,怎么说?”

“你人都来了,肯定一起走,不过,我得和教授说一声。”

“其其格那边呢?”

“她不忙,在那边一家华文暑期学校当汉语老师哄孩子玩儿呢,原本就说好等我这边,一起回国的。”

“行吧,你安排好,反正时间充裕,我就顺便在你们这匹村儿逛逛。”

“要不,我陪你?”

“别管我,用不着,”李乐端起盘子起身,“走吧,别耽误你正事,你这边完事儿了,给额发个信息,去瞅瞅你娃滴狗窝。”

两人走出食堂。七月的阳光正烈,晒得路面升起虚影。

远处,盖茨中心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白光,像一块巨大的、竖起的冰。

李乐眯起眼,手搭凉棚,忽然说,“你觉不觉得,这世界像个巨大的、bug百出的程序?有人生来就在特权缓存区,有人得从内存最底层一点一点往上爬,还得随时担心被垃圾回收机制给清掉。”

曹鹏想了想,说:“但爬上去的人,才有权限改写代码。”

“哪怕只改一行?

“哪怕只改一行。”

两人对视,笑了笑,并肩走进蒸腾的热浪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