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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离开杨树林儿前,李乐把伍岳“寄存”在了那里。

晚餐的墨西哥辣椒劲儿还没散尽,伍岳就两眼放光地拽着张业明,一头扎进了实验室深处,说是要亲眼看看那台他“在论文里才见过”的原位X射线衍射仪是怎么工作的。

李乐本想拉着他,聊聊杨树林和他回国要去的学校成立一间实验室的构想,话才起了个头,伍岳就心不在焉地“嗯嗯”两声,眼神已经粘在张业明手里那叠材料表征图谱上了。

李乐当时就知道,接下来几天,这位仁兄算是彻底“陷”进去了。

对伍岳这类人而言,那些嗡嗡作响的精密仪器、浩瀚如海的文献数据库、随时能碰撞的顶尖同行,远比任何商业蓝图或人际周旋更具魔力。那模样,活脱脱是孙猴子一头扎进了蟠桃园,哪还顾得上理会在外头遛弯的玉帝老儿?

也好。李乐当时这么想着,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,转而拍了拍张业明的肩,把合作建实验室的初步想法,以及需要对接的国内资源、可能的框架,简单交代了。张业明推了推眼镜,点点头,没多说,只一句“我心里有数”,便又被伍岳拽着追问某个电解质界面的拉曼光谱细节去了。

又把斯米尔那几个一路紧绷着弦的“安保顾问”也打发回了纽约,买了张最近航班的经济舱票,晃晃悠悠,像飘来了这同样以钢铁和河流闻名的匹兹堡。

接连几天的辗转奔波,谈判、观察、谋划、插科打诨,终于有了闲时间,想着看看这个之前在和惠庆做的那个关于“东北老工业基地”课题里,反复被提及的城市,这个曾以钢铁咆哮震撼世界,又一度在锈蚀中沉寂,如今正试图在废墟上嫁接新枝的、五大湖铁锈带的标本。

他决定随性些。跟着感觉走,或者,跟着公交车走。

把行李扔给曹鹏,溜达着出了卡内基的校区,

七月的阳光瞬间拥抱了他,热烈,直接,带着重量。空气里的那股微酸气息更明显了,混合着沥青被晒软的味道,以及远处飘来的、或许是来自某家尚未关停的小型金属加工厂的一丝铁腥。

街对面有个褪色的蓝色邮箱,旁边竖着公交站牌。他踱过去,眯眼瞅了瞅。站牌上贴着几张边缘卷起的广告,招聘卡车司机、促销某品牌啤酒。

线路图有些复杂,红蓝绿线交错。站牌漆面有些剥落,贴满了层层叠叠、边角卷起的广告和社区告示。

时刻表印刷得密密麻麻,字迹细小。李乐凑近了,眯起眼,手指顺着一条条路线名称滑下去,61A,61B,61C,71A,71B……目的地指向“Downtown”、“Oakland”、“Squirrel Hill”、“Shadyside”。

这些地名于他全然陌生,却带着一种踏实的具体感。

站台边零星站着几个人。一个背着巨大登山包、头发染成紫红色的年轻女孩,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一本满是符号的书本。一位头发银白、穿着熨帖的亚麻衬衫和卡其裤的老先生,坐在长椅上,静静望着车来的方向,还有个穿着CMU文化衫、耳朵里塞着白色耳机线的亚裔学生,身体随着听不见的节奏轻轻晃动。

午后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,投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。

车还没来。他环顾四周。街道不宽,两旁的建筑多是三层四层的砖石结构,样式古旧,结实的红砖或灰褐砂岩立面,粗粝的质感沉默地述说着年代。不少底层是店铺,五金行、小咖啡馆、招牌褪色的当铺、一家橱窗里摆着假人模特、模特身上套着过时裙装的二手服装店。

街面不算干净,落叶、纸片、烟蒂,嵌在裂缝丛生的水泥砖缝隙里。但树木高大,枫树、橡树、还有他叫不出名字的阔叶树种,枝叶在街道上空交织,筛下晃动的光斑。

一切都有种褪色胶片般的质感,一种热闹过后的倦怠,以及在这倦怠底下,隐隐流动的、试图重新抓住什么的生命力。就像那些砖缝里挣扎着钻出的野草。

远远地,传来柴油发动机沉闷的轰鸣,夹杂着气刹嗤嗤的排气声。一辆颜色斑驳、印着“Port Authority”字样的公交车,像一头疲惫的巨兽,沿着街道,慢吞吞地驶来。

李乐从裤兜里摸出几枚硬币,在手里掂了掂。

车门嗤一声打开,混合着机油、陈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老旧社区活动中心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李乐跟在一个中年男人后面上了车,将两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投入投币箱,叮当声清脆短促。

司机是个戴着棒球帽、胡须花白的黑人,朝他略一点头,目光便又回到前方空寂的街道。

车内人不多,冷气却开得让人一哆嗦,与窗外的燥热判若两个世界。

李乐拣了个靠窗的单人座坐下,他牛仔裤蹭过泛黄的乙烯基椅面,发出细微的嘶啦声。

车子启动,有些迟滞地、带着金属摩擦的细微呻吟向前滑去。窗外,卡内基梅隆那些修剪齐整的草坪和线条利落的现代建筑正匀速后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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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向是模糊的,目的也是模糊的。李乐只是想把自己交出去,交给这条不知名的线路,交给这个下午缓慢流逝的时光,去瞧瞧这个在翻阅过的文献资料里,弥漫着铁锈味道的城市的如今。

最初的几个街区仍在大学辐射的范围内。街道整洁,砖石建筑被精心维护,爬藤修剪得宜,橱窗明亮,咖啡馆外撑着阳伞,三三两两的学生或捧着书本,或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蹙眉。

年轻的面孔上,是一种被知识和未来可能性撑开的、略带疲惫的专注。

自行车轻快地掠过,背包的拉链反射着阳光。这里的气息是未完成的、充满期待的,像一篇刚写下开头、尚在寻找论点的论文。

公交车吭哧着转了个弯,驶上一条稍宽的马路。景致开始变化。路旁的建筑明显高大、陈旧起来,多是四到六层的砖石或混凝土结构,立面厚重,窗洞深邃,风格混杂着十九世纪末的工业实用与二十世纪初装饰艺术的余绪。

许多建筑的底层仍开着店铺,但招牌褪色,橱窗蒙尘,商品陈列也显得漫不经心,行人也稀疏了,步履显得慢而带有目的性,少了学生的跳跃感。

李乐的目光掠过一栋空置大楼的侧面,那里有一幅巨大的涂鸦,用喷漆泼洒出扭曲的人形和意义不明的字母,色彩刺目,像一道未经缝合的伤口。

旁边,另一栋楼正在被改造,绿色的安全网罩着脚手架,隐约可见工人在里面忙碌。新与旧,破败与修葺,潦草的宣泄与资本的介入,如此赤裸地并置着。

车子驶近一座桥。桥身是钢铁架构,漆成暗绿色,但锈迹如皮肤病般从铆钉和焊缝处蔓延开来。桥下是莫农加希拉河,河水在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灰绿色,而河的对面,对岸的景象让李乐不由得微微直起了身。

那里是匹兹堡曾经跳动的心脏,如今沉寂的肺叶,一片广阔的、被遗忘的工业区,一片钢铁的坟场。

巨大的、锈成褐红色的高架传送带骨架,像被风干的恐龙脊椎,突兀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。

漆皮剥落成癣状斑块的巨大圆柱体,或许是曾经的储气罐或反应釜,沉默地蹲伏在杂草疯长的空地上。

更远处,厂房的轮廓依稀可辨,许多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框,像被剜去的眼睛。一座龙门吊的钢铁臂膀依然伸展着,锈蚀的滑轮组悬挂在半空,定格在某个未完成的抓举姿态,仿佛时间在那里突然凝固,而它还在等待永远不会再来的指令。

阳光很烈,却照不暖那一片铁锈的暗红,反而让那些粗粝的边缘、断裂的铆接处、被雨水冲刷出的深色泪痕般的锈渍,显得更加触目惊心。

更远处,一片庞大的、屋顶呈锯齿状的厂房,墙壁是暗红色的砖,许多已坍塌,露出内部纵横交错的、同样生锈的钢梁。

荒草从地基的裂缝、从铁轨的枕木间、从任何能攫取一点泥土的地方顽强地钻出,在夏日的热风里摇曳出一片虚弱的绿意。

这片土地的沉默是喧哗的。它能让人听见钢铁冷却时内部的嘶鸣,听见流水线戛然而止的余响,听见成千上万双工靴踏过地面、又最终消失的回声。那是一种被连根拔起后的空旷,一种筋骨被抽走后兀自挺立的骨架的悲凉。

关于工业崛起,关于战争物资,关于“世界钢都”的荣耀,曾在这里轰轰烈烈地上演,然后又决绝地退场,留下这具巨大的、正在缓慢锈蚀的躯壳,和依附于其上的、无数被改写的人生。

公交车的路线,仿佛故意要让人看清这伤疤的全貌,沿着工业区的边缘行驶了一段。

李乐看见被铁丝网围起来的空地,里面堆放着废弃的集装箱和报废的汽车骨架。看见一栋厂房的墙壁上,还依稀可辨褪色的标语字母,具体内容已不可读,只留下某种口号式的轮廓。

车厢微微颠簸。李乐的目光掠过那片废墟,投向更深处。一些低矮的砖石房屋散落在厂区边缘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同样颜色的砖。

街道空荡,偶有一辆老旧的皮卡驶过,扬起淡淡的尘土。

一个穿着灰色工装的男人站在一间车库模样的门口,手里夹着烟,望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,脸上一片空茫。

那是一种被抽走了筋骨后的、深植于日常的疲惫,与那些静默的钢铁遗迹构成了奇异的同构。

李乐心里一动,这气息他竟不陌生。

几年前,在那些同样曾以钢铁和煤炭为名的城市边缘,在傍晚弥漫着煤烟味的小街巷里,他也曾捕捉到过类似的表情,一种被宏大叙事骤然抛在后面、独自面对折旧与荒芜的、近乎生理性的沉默。

车子沿着河岸公路行驶了一段,随后拐进一条更为狭窄的街道,驶入一片看起来像是老居民区的腹地。

这里的房屋多是两层或三层的坡顶砖房,样式朴素,带着上世纪初的印记。

有些维护得不错,窗台上摆着天竺葵,门前草坪修剪过。但更多显露出衰疲,油漆剥落的门廊,用木板钉死的底层窗户,院子里堆着看不出用途的旧家具和生锈的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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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棵高大的枫树荫蔽着半条街,树根把人行道的水泥砖顶得隆起、碎裂。

几个孩子在不远处一个塑料篮球架下投篮,篮板缺了一角,篮网荡然无存。声音隔着车窗玻璃,闷闷的,不真切。

李乐看过的资料里,这城市的人口,从五十年代顶峰到现在,流失了近一半。那些空置的房间、寂寥的庭院,是否都曾有过类似的目光驻留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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