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3章 牝鸡司晨 (2 / 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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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骆尚书,”赵樽开口,声音不高,却让骆海脚步一顿,“请留步。随朕去御书房一趟吧!”
骆海有些疑惑,但仍恭敬应道:“臣,遵旨。”
御书房内,檀香袅袅。
这里还保留着前朝的格局,但陈设已简洁了许多,多了几分军旅的硬朗之气。赵樽屏退了左右,书房内只剩下他与骆海两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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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了外人在场,赵樽的神色缓和了些许,他看着眼前这位鬓角已染霜华的长辈,沉默了片刻,走到书架旁,取下一个看似普通的紫檀木盒子。
“骆伯伯,”他改变了称呼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,“这里没有外人。我左思右想,觉得这件东西,还是应该亲手交给您。”
骆海看着赵樽郑重的神色,心中莫名一紧,诧异道:“陛下,这是……?”
赵樽抿了抿唇,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最终还是将木盒推向骆海:“还是……您自己打开看吧。”
骆海双手接过木盒,带着满腹疑窦,轻轻打开了盒盖。
盒子里面并无金玉珠宝,只有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布料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,展开——竟是一件材质上乘的里衣,而上面,密密麻麻写满了暗红色的字迹!
是血书!
骆海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将这血书在金丝楠木的御案上铺开,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用鲜血书写的字句。
字迹时而潦草,时而扭曲,诉说着主人书写时极不平静的心绪。
上面写着幼时如何被人拐骗,如何辗转流离,如何被卖到东明帝国,又如何在一个名为“情报司”的机构里,经历非人的残酷训练,学习潜伏、刺探、刑讯、杀戮……如何从最底层的孤儿,一步步踩着同伴的尸体和敌人的鲜血,爬上了东明情报司大都督的高位,改名东方既明。
看着那些描述训练酷烈、任务血腥的文字,骆海的眉头紧紧蹙起,手开始微微颤抖。
当他看到最后,那熟悉的“骆思韩”三个字,如同三道惊雷,狠狠劈在他的脑海之中!
“思韩?!”骆海猛地抬头,脸色瞬间煞白,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变了调,“陛下!你……你找到思韩了?他在哪?快!快带我去见他!他……他为何会写下这……这血书?!”
他抓着血书的手青筋暴起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赵樽看着骆海瞬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,心中不忍,却不得不据实以告。
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低沉:“骆伯伯,骆思韩确实出现了。只是……他现在的身份,是东明情报司大都督,东方既明。”
他顿了顿,观察着骆海的反应,继续道:“此次陈兵进犯我东关,他……便是主帅之一。是他,下令以大景被俘的将士做‘先登’,驱使大景同胞攻城,致使无数忠魂枉死城下;也是他,在破城之后,强迫被俘的李建勇老元帅等将士行‘牵羊礼’,极尽羞辱,以打击我军士气……”
赵樽每说一句,骆海的脸色就灰败一分,身体晃了晃,几乎站立不稳。
“我们收复东关后,俘虏了大量东明贼寇,东方既明……思韩,也在其中。我……认出了他。”赵樽的声音带着痛惜,“他……他也认出了我。他许是自知罪孽深重,愧对祖宗,愧对大景百姓,更无颜再见您二老,在狱中……自尽了。这血书,是狱卒发现他时,在他身边找到的。”
“轰——!”
骆海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,天旋地转。
走失二十载,魂牵梦绕的儿子,终于有了消息,盼来的竟是如此残酷的真相和冰冷的死讯!
不是荣归故里,不是父子相认,而是……他成了敌国爪牙,双手沾满同胞鲜血,最后在狱中自戕!
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将骆海淹没,但紧随其后的,是更深沉的绝望与羞惭。
骆思韩的所作所为,百死莫辩。他即使不自尽,按律也难逃一死,甚至可能累及家族。
“孽子……孽子啊!!”骆海喉头一甜,强行咽下,老泪却再也抑制不住,纵横而下。
他佝偻着腰,双手紧紧攥着那件写满血字的里衣,仿佛要将其揉碎,又仿佛那是儿子最后的一点痕迹,舍不得抹去。
二十年的寻找,二十年的期盼,在这一刻,化为乌有,只剩下无尽的悲痛与难言的耻辱。
赵樽默默上前,扶住摇摇欲坠的骆海,低声道:“骆伯伯,节哀……思韩……他已知错了。”
作为骆思韩儿时的玩伴,赵樽同样心情沉重。
他能理解骆海此刻那种天崩地裂般的痛苦,那不仅仅是丧子之痛,更是信念与荣耀被撕裂的痛楚。
良久,骆海才勉强止住悲声,声音沙哑破碎:“他……葬在何处?”
“在京郊的荒山。”赵樽答道。
“带……带我去看看他。”骆海的声音带着哀求。
赵樽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
两人换了常服,也未带太多随从,只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,在街上买了些香烛纸钱等祭品,便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,直奔京郊荒山。
深秋的荒山,草木凋零,一片萧瑟。枯黄的野草在秋风中无力地摇曳,发出沙沙的声响,更添了几分凄凉。阳光虽然明亮,却驱不散山间的寒意。
在一处偏僻的山坡上,一个孤零零的土坟静静矗立,毫不起眼。
墓碑上刻着骆思韩的名字,但这里长眠着的是曾经搅动两国风云的情报头子,也是骆海寻找了二十年的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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站在坟前,看着那一抔黄土,骆海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。
他颤抖着手,摆上祭品,点燃香烛,纸钱的火光映照着他瞬间苍老憔悴的面容。
“思韩……我的儿啊……”他哽咽着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。
他想问儿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,想骂他为何要助纣为虐,想告诉他父母从未停止过寻找他……可最终,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叹息。
责怪?他已用生命付出了代价。
怜惜?他的罪行罄竹难书。
这种爱恨交织、悲愧交加的复杂情感,几乎要将这位刚强的老者击垮。
赵樽默默站在一旁,任由骆海宣泄着悲痛。
在返回京城的马车上,车厢随着崎岖的道路颠簸摇晃。
骆海靠在车壁上,闭着双眼,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,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。
良久,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,声音低沉而疲惫地问:“陛下,思韩的身份……还有谁知道?”
赵樽摇了摇头:“除了我与丫头,还有当时看守、照料他的几个绝对可靠的下人,再无人知晓。对外,只称东方既明已伏诛。”
骆海点了点头,沉默了片刻,他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,忽然开口:“陛下,老臣恳请陛下,准许老臣卸去刑部尚书一职,仍回苍州做一知州便好。”
赵樽一怔:“骆伯伯,这是为何?新朝初立,百废待兴,正是用人之际,我需要您在身边辅佐啊!”
他是真心感到惋惜,骆海经验丰富,政绩颇佳,是留在身边辅佐最合适的人选。
骆海却惨然一笑,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枯寂景象,声音飘忽:“留在京城……触景生情。看到这宫墙,看到这衙门,老臣便会想起那孽子,心中难安……恳请陛下体谅老臣……这把老骨头,还是想找个清静地方,为陛下守好一方疆土,也算是……替那孽子,赎些罪孽吧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苍州,老臣待了多年,熟悉情况,离不开人。”
赵樽看着骆海眼中那无法作伪的悲痛与去意已决的坚定,心中暗叹。
他明白,丧子之痛,尤其是以这种方式丧子,对老人的打击是毁灭性的。若强留他在京城,睹物思人,只怕会更快摧垮他。
作为君王,他失去了一位在身边辅佐的能臣;但作为子侄,他无法拒绝一位心力交瘁的老人这最后的请求。
“朕……准了。”赵樽的声音有些低沉,“只是觉得,万分可惜。”
“老臣,谢陛下隆恩。”骆海站起,躬身行礼。
马车临近京城城门,骆海忽然又道:“陛下,还有一事相求。”
“骆伯伯请讲。”
“思韩的事……还请陛下,务必代为保密,永远……不要让他母亲知道。”骆海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苦涩,“你骆伯母,为了思韩,那些年几乎哭瞎了眼,这些年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些。她年纪大了,身子也不好,我实在不忍心……再让她承受这般打击。就让她以为,思韩只是走失了,或许还在人世某个角落,好好地活着吧……”
赵樽心中一酸,郑重承诺:“骆伯伯放心,此事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绝不会再有外人知晓,更不会让骆伯母知道。”
骆海点了点头,脸上露出一丝解脱般的疲惫:“如此,老臣便放心了。登基大典已毕,苍州政务繁多,老臣……就不进城了,就此拜别陛下,直接返回苍州。”
赵樽闻言,命车夫停车。
他率先跳下马车,骆海也跟着下来。两人站在官道旁,身后是巍峨的京城城墙,前方是通往远方的漫漫官道。
“骆伯伯,保重身体。”赵樽看着这位瞬间佝偻的老人,心中充满敬意与怜惜,“苍州,就拜托您了。”
“陛下亦保重龙体。老臣……定当竭尽全力,为陛下守好苍州。”骆海深深一揖,不再多言,有些蹒跚地重新登上马车。
车帘落下,马车缓缓启动,沿着官道,向着苍州的方向,渐行渐远,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,消失在秋日苍茫的天际。
赵樽独自站在原地,久久凝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。
秋风吹动他的衣袂,猎猎作响。开创盛世的豪情,与至亲好友离殇的悲凉,如同光影交织。
他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,步伐坚定地向着那象征着无上权力、也承载着无尽责任的皇城走去。
路,还很长!